我们终此一生,就是要摆脱他人的期待,找到真正的自己。

 

开始想读伍绮诗的《无声告白》,是因为题记中这句话。在二十几岁的年纪,总是遇到各种各样的困惑,自己与环境的关系,自己与家庭关系等等,也时常会寄希望于一本书一段话能够明确的给出一个答案。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就像读《穆斯林的葬礼》时带着的那种期许。然而却必须懂得, 用现成的东西并不能答疑解惑,没有什么成长是不需要思考与经历就能获得。

“莉迪亚死了,可他们还不知道。”全书以这句开始,莉迪亚的死也贯穿了整本书,开篇设下这样一个悬念,一步步的追查着莉迪亚的死因,说起来结构上的手法倒是与《穆斯林的葬礼》相似,采用双线铺陈,一条是莉迪亚死后大家的反应与改变,另一条就是穿插其中的对过去事情的描写与陈述,随着莉迪亚死因逐渐明朗,两条线也汇合到一点,全书结尾。

书中所探讨的主题并不单一,比如种族歧视、性别歧视、性取向、婚姻家庭等等,但我想,这一切都揉碎在“摆脱他人的期待,找到真正的自己”的主题上。

矛盾点1:玛丽莲 VS 玛丽莲妈妈

“绝不,她对自己发誓,我决不能活得像她那样。”

玛丽莲的妈妈是一个家政老师,书中所述的时代还是一个女生学家政,男生学手工的时代。只有男孩子才能学理工,才能当医生。然而玛丽莲却立志要当一名医生,绝不像大部分的女孩子一样,学好家政课,寻求合适的丈夫。

她成绩优异,面对校长的质疑,同学的轻视,也没有犹豫,坚持修物理、化学、生物,她享受那一份与众不同,“她一直都喜欢用这种方式让人刮目相看”,认定母亲的人生失败到底。

当她获得了哈佛的offer,她和母亲都很高兴。她高兴的是,离成为医生的那份与众不同又近了一步;而母亲高兴的是,进入哈佛女儿可以遇见更多更优秀的男人。表象上同样的情绪,实则有着巨大的矛盾。

这种矛盾在玛丽莲得知母亲过世时达到高潮。作者在文中几次用了反问来描述玛丽莲内心的挣扎,将之推向高潮。

“她难过吗?她的母亲根本无处可寻,她又怎么会难过?”

“女儿离开了她,除了书上的铅笔划痕,她生命的印迹无处可寻。她难过吗?她愤怒。愤怒于母亲人生的渺小。”

“一位好妻子,应该掌握蛋的六种基本烹饪方式。她难过吗?是的。她难过。为鸡蛋难过。为一切难过。”

曾经,她以为把只需两年把孩子养大就可以继续自己的医生梦;然而随着莉迪亚、内斯的出世,她等了八年。在整理母亲遗物的时候,她忽然认识到,自己这八年的生活与母亲无异,强烈的冲击下,她选择了离家出走。在外读书的时候,她更想念家庭,当得知自己怀孕之后,医生梦再次破碎。

“这事因为她们真心想做,还是因为别人不赞成?”莉迪亚想,在看到圣诞礼物——《著名科学女性》的时候。她的妈妈,难道不只是在追求那份与众不同么?医生——难道不是实现与众不同的最好选择么?

矛盾点2:玛丽莲 VS 詹姆斯

“所以,他们拼命融入人群,极力避免与众不同。”

如母亲所言,在哈佛,玛丽莲确实遇到了男人,詹姆斯的与众不同让她心动。

美国虽然被称为“大熔炉”,但国会却害怕熔炉里的东西变得太黄,所以禁止中国人移民美国。詹姆斯的父亲正是顶着假名从中国来到美国,虽然詹姆斯出生在美国,但从未觉得自己也属于这里。为了不被发现冒名顶替而被遣返回国,“他们拼命融入人群,极力避免与众不同”。

然而再怎样避免,黑眼睛黄皮肤——在白人的国度都是无法避免的另类。在詹姆斯的成长过程中,因为这种与众不同,受尽冷落与嘲笑,尽管毕业后留在美国教授美国文化,但长久以来的这种挣扎也从未改变。然而,这种令他无比痛恨的东西,却也正是吸引了玛丽莲。

“她自己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感觉是前所未有的——那就是,她想要这个男人。她的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说:‘他明白什么叫作与众不同。’”

面对玛丽莲开始的追求,他有点躲避,但他很快发现,玛丽莲身上有那种无比吸引他的特质——普通。

吸引彼此的,却正是他们自身拼命想抛弃的特质,这有点可笑,我并不认为詹姆斯和玛丽莲很早就知道这一点。所以,詹姆斯不懂,虽然自己的薪水足够养家,玛丽莲为什么一定想去当个医生;詹姆斯也不懂,玛丽莲拼命的也想让莉迪亚成为一名医生。当然,玛丽莲也同样不明白,为何詹姆斯总是对周围顺从;不明白,为何詹姆斯总是想要内斯融入环境,想要莉迪亚有很多朋友。

两个极端的矛盾却在作者笔下得到统一,并且合理。然而虽然统一,矛盾却依然存在,也酿成了莉迪亚的悲剧。

矛盾点3:玛丽莲 詹姆斯 VS 莉迪亚 内斯 汉娜

“为什么会出这样的事呢、如同任何事一样,根源在父母。因为莉迪亚的父母,因为她父母的父母。因为很久以前,她的母亲就失踪过,她父亲把她找回了家。因为她的母亲最希望与众不同,她父亲却最想要融入人群,而这两件事都是不可能的。”

父母未尽的理想与诉求,总是会情不自禁的加之于子女。所以,玛丽莲深信,“莉迪亚从小就想当个医生,跟她妈妈一样”;所以,“这不是针对儿子个人的,詹姆斯告诉自己”。

对于莉迪亚、内斯、汉娜三个孩子的态度不尽相同,但其悲剧内核却是一致的。

VS 莉迪亚

同时继承父母特点——黄皮肤、蓝眼睛的莉迪亚被父母视为掌上明珠,父母同样想让她承载相同的梦想。玛丽莲和詹姆斯对莉迪亚倾注了过分的关注,希望她能成为医生,希望她有很多朋友,并把这种希望作为既定的事实。从母亲离家出走后,莉迪亚对自己许诺,如果母亲能够回来,就做到母亲吩咐的每一件事。所以“莉迪亚总是面带微笑。当然,妈妈。我愿意,妈妈。”

而“内心深处,莉迪亚感觉得到,一切该来的都会来。总有一天,她读的书上不会再有插图;她要解决的题目会越来越长,越来越难;算术里会出现分数、小数和指数;游戏会变得更加复杂。⋯⋯总有一天玛丽莲会给她真正的听诊器。”读到这的时候,让人心疼,那种力不从心,与对未来的不确定的恐惧与无力。

VS 内斯

对于内斯,父母对他取得什么成绩并不关心,更多的是对他做出不能做什么的要求。比如,当内斯电视上看到宇航员登月,他激动地告诉父亲,他也想成为一名与航宇,却被挨了一巴掌。那巴掌是因为什么呢?因为你想做的这件事太与众不同。

VS 汉娜

如果说詹姆斯和玛丽莲对内斯不够关注,那么对汉娜则是完全的忽视。“每当汉娜靠近,内斯和莉迪亚,还有他们的母亲和父亲,会迅速把她从身上抖下来,或者把她哄走。”也许是因为汉娜让母亲再次追梦的计划破碎,也许是因为每个人都还在逃避曾经玛丽莲离家出走的事实。她只能偷偷拿些别人不需要的东西作为玩物,在难过时也只能想象母亲的安慰——“汉娜紧紧抱着自己的脑袋,想象着自己安慰母亲,母亲也拥抱着安慰她的情景”。我个人是很喜欢这个小姑娘的,虽然处境不利,但她并不悲观,一直保有对爱的期望,所以她并不明白莉迪亚为什么要死;虽然不言,她对周围的人与事极其敏感,可以看到其他人看不到的事情,正如作者所言“多年来对爱的需求让她变得敏锐,她就像一条饥饿的狗,不停地翕动鼻孔”。

管从表象来讲,莉迪亚是全家的宇宙中心,得到最多的“爱”应该幸福,就像内斯安慰她说,“太多的爱总比太少的爱好”。而这份沉重到让人窒息的“爱”真的能叫做“爱”么?这份”爱“是立足在对“被爱”者个体的完全忽视上,仅仅是父母自私地一厢情愿。玛丽莲一厢情愿的认为,“莉迪亚非常快乐,她爱学校,她很有前途,她绝对不会自己跑到那条船上去的。”;詹姆斯也同样,“莉迪亚和他不一样,她有朋友,她只是人群中的普通一员。”

曾经内斯嫉妒莉迪亚得到父母太多的爱,把她推下水的那一刻,他和莉迪亚同时明白,他们的感受是一致的,”那些倾斜挤压在她身上的东西,她也不想要,它们太沉重了”。无论是对于莉迪亚的“爱”,还是对内斯的“不爱”,其出发点是一致的,并没有什么差别,都是建立在对孩子特质的完全忽视上。

说到这里,我想到在中国,我们经常用“懂事”、“听话”来夸奖一个孩子,而不是“你很有想法”、“你很特别”。“听话”的孩子也是像莉迪亚一样,总是说“好的,妈妈”,那些以此为标准的人啊,有没有想过这可能是一种善意的伪装呢?为了取得父母的欢心,因为惧怕父母生气或失望,幼小的孩子选择掩盖自己真实的想法。

正如莉迪亚一样,为了讨得母亲欢心,生硬地记下所有物理习题答案;为了让爸爸满意,拿着一直盲音的听筒在阁楼装作给同学打电话。

我想他们并不知道,就像詹姆斯夫妇并不知道莉迪亚的许诺一样——“如果她母亲能回家,让她喝完自己的牛奶,她一定会喝完。她会自觉刷牙,医生给她打针的时候也不哭。母亲一关灯,她就睡觉。她再也不会生病。母亲说什么,她就做什么。她要实现母亲的每一个意愿。”

这是一个孩子对爱的表达,或者是想获取爱的一种方式。只是“玛丽莲们”很久后才明白,“其实,莉迪亚自始至终,爱的并不是科学”。更可悲的是,有些人一辈子都没有醒。

而存在的另一个问题是,当我们长久的掩盖自己真实的想法,会导致渐渐失去自己的想法,尤其是从幼时就养成这种习惯。就像杰克对莉迪亚说,“至少我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可怜的莉迪亚除了父母的意志和压抑,其他已全然不知。这也是最近常被提起的一个现象或者是问题,为什么从小听话懂事的孩子,长大之后都没有十分出色。

在中国,父母常常把子女看作自己生命的延续和意志的传承。父母们劳心劳力为孩子做选择,从幼儿园到大学,从专业到择业。“我的专业是我妈给我选的,其实我自己并不喜欢。”——对于这种情况,我们司空见惯,更有甚者,在父母远去后才能选择自己的生活。很像鲁迅先生在《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一文中写的,“前者做了更前者的牺牲,自己无力生存,却苛责后者又来专做他的牺牲,毁灭了一切发展本身的能力”。每一代人都在拼命的摆脱父母的期待的同时,又对下一代有所期待,正如玛丽莲拼命地想摆脱妈妈的影子,又想将莉迪亚变成她的影子一样。

为人父母,为人子女,都非易事。读过《少有人走的路》,也听过不少关于原生家庭的心理学讲座,这本书没有说教,像悬疑小说一样娓娓道来,却能提醒父母要放手让孩子找寻真正的自己;也能鼓励活在父母期待之下的孩子们勇于找到真正的自己。

 

名取作《无声告白》我觉得是很恰当的。在全书中,言语交流没有作为情节推动的方式,真正导致人物内心发生变化和逐步解开莉迪亚死因之谜的真正推动力,往往是一些具有代表性的细节,比如烹饪书、比如日记等等。这种细腻的笔法也是我喜欢这本书的一个原因。

全书以莉迪亚死因之谜为主导,但情节性却不强,我觉得作者更多的功夫,是用在对这个家庭和家庭每一个成员状态的描述,描写细致入微,让书中各具特色的人物形象鲜活,并且很多描写极具象征意义的双关,让人回味无穷。

比如,当玛丽莲与詹姆斯互相吸引、擦出火花,作者这样写道:“她的鼻尖恰好可以埋在他锁骨之间的小坑里,她颧骨的曲线与他的脖颈侧面线条完全契合,仿佛一个楔子里压铸出来的两个半球。”

再比如,玛丽莲发现莉迪亚藏起来的烹饪书,“她并没有破坏它,而是把它藏起来,藏了这么多年。她在它上面堆起一排又一排的书,用它们的重量压着它,这样,她母亲就不用再看到它了。”那些书的重量正如莉迪亚承载父母理想的那份沉重。

结尾部分,很欣慰看到莉迪亚敢于走出期待,找寻自己,让人感到欣喜的同时,却也没能改变悲剧的结局。给人以希望,也给人以更深刻的思考。

后记

前几个月第一次读《无声告白》就很喜欢,上周末看到书单君将在本周分享这本书,在出差的路上又重温了一遍,感触更加深刻,遂有此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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